黄河边的农民艺术家和她的伯乐

时间:2021-09-22 作者: 吴怡来源: 中国手艺网

      编者按:

      为展现各城市的非遗魅力,以艺兴城,以城弘艺,日前,中国手艺网开启了“文旅中国·百城百艺”专题推介征集活动。

      本文作者从2018年开始,踏上了一条寻找民间艺术之旅。行程跨越河南、山西、陕西的许多县城和村庄,涉及剪纸、刺绣、泥塑、面塑、皮影等多个非遗项目。作者在寻访手艺人,记录民艺之美的同时,也重温了中国人特有的乡土记忆,完成了一次自我追溯。

      2001年之前,胡玉梅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跟“艺术”产生关联。

      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陕北婆姨,大半辈子都在黄河边的小村庄里讨生活。因为是家中幺女,没有兄弟,18岁时在家招婿结了婚,育有三儿一女。与村里其他婆姨不同的是,小时候,由于父亲的重视,她读完了小学,多识了几个字,虽然因为初中离家太远,害怕一个人在危险的黄河沿上走而辍了学。这也足够让她成为同龄人中受教育最多的女孩,并在后来的公社时期当了许多年的妇女主任。

      直到今天,当村里其他老人连电话号码都不会拨时,70岁的胡玉梅已经能轻松玩转微信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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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 她还有一项比较突出的技能——剪纸,这在过去,是每个女孩必学的。七八岁时,外婆给了她一把剪指甲的小剪刀,让她照着窗子上剥下的旧窗花剪,从临摹开始攒下的基本功,到辍学在家不断练习后有了质的飞跃。花草动物,传统吉祥纹样,熟悉的乡村日常,她都能随手剪出。她也爱剪,村里谁家娶媳妇、嫁女儿,她就过去帮忙剪花,这是她为数不多能展示才艺的时候,有时剪得高兴,饭也顾不上吃。那时剪纸也不卖钱,都是用时才剪,大多时候她都是家里家外地忙着,养大了孩子又带孙子。

      她的村子叫小程村,属陕西延川县,与山西永和县一河之隔。这一段的黄河流得比较曲折,在秦晋峡谷间左冲右突,把地貌冲得支离破碎,也把自己拧成了弧度320度的“S”形大弯道,酷似太极图,取名乾坤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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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 这“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”,也的确路途险远,人所罕至,以前没通公路时,拉着毛驴车进城,需要两天时间。但就有那“有志者”一次次远道而来。

      1997年,中央美术学院教授、当代著名油画家靳之林在延川县文化馆美术干部冯山云的带领下,首次来到乾坤湾写生。

      在峡谷中激荡、辗转前行的黄河,一下就击中了他。也许是有感于多舛的人生经历,也许是体悟到百折不挠的民族精神。他心情澎湃,久久不能平静,手中的笔也画个不停。

      这个出生于河北滦南的画家,像他最崇拜的梵高一样,在另一个地方找到了他心灵与艺术的归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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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 此后每年他都过来写生,为了能天天画乾坤湾,2001年,他住进了小程村村长程文的家中。

      其实除了画家,靳之林还有一个身份,此前,他曾在延安组织过很长时间的民间美术工作,在各县做普查,办培训班,把陕北的剪纸高手带进中央美院,带到法国巴黎,出版了《中国民间艺术造型体系》《抓髻娃娃》《生命之树》《绵绵瓜瓞》……一直做着民间美术和本原文化的研究、教学和推介活动。

      他让冯山云在村里做了一次普查,结果显示几乎家家都会剪纸、刺绣。之后他就白天画画,晚上在村长家里办剪纸培训班。说是培训班,其实就是一张桌子,一个小油灯,当时小程村还没通上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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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 培训班第一天,只来了三个人,胡玉梅就是其中一个。后来,大家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,就连隔壁村的都来了。在靳之林的指导下,她们从剪小窗户开始转向更高的艺术创作。

      胡玉梅剪得更大胆了,题材也更广泛,“开了窍了,心里想啥就剪啥”,她剪的动物常有人的动作和性情,她剪的人都是高颧骨厚下巴、五官粗犷的憨厚模样。种地、锄地、放羊、打枣,她深切体会过劳作的苦,就剪出了佝偻的背,累得伸不直的腿,大颗汗珠和隐忍的表情。那压弯扁担的一筐红枣又藏不住对丰收的祈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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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 她也剪听来的传说和历史故事:哪吒闹海,披着头发像人又像猴的毛野人,活了八百八被小鬼用计捉住的彭祖,还有被火烧死的介子推,凭着想象,她还在介子推的旁边剪出了许多动物和昆虫,刻画了他献身于自然的一幕。

      你能从她的剪纸中看出不同的剪法,有时大刀阔斧、简洁明快,有时饱满均匀、复杂多变,有时平静,有时跳跃,不变的是弯弯曲曲流动的线条,像乾坤湾的黄河水一样。这样的线条,我在靳之林后期的一些油画中也曾见过,在他画的雪后乾坤湾里,那是山峁沟梁的自然形态;在他画的玉米地中,那是生命蓬勃生长的模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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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 那年,靳之林在小程村待了三个月,组织村民剪纸、刺绣、做面花、唱民歌、闹秧歌,把传统民间艺术恢复起来,成立了“小程民间艺术村”,并借此为村里拉来了电。

      他为村里28位民间艺人手写的简历,被县里装了框,一一挂在各家窑洞最显眼的位置。

      后来,他到处奔走,拉来了美国福特基金会的赞助,为村里修建了一个五孔窑洞的小院作为小程艺术村的活动室,又在隔壁碾畔村建了黄河原生态民俗文化博物馆,展示当地的生产生活用具和风俗民情,直接推动了对延川黄河文化的研究和开发。

      2005年,乾坤湾通过审批,成为第四批国家地质公园。

      2006年,小程村通上了公路。

      2007年,“相约小程村一国际民间艺术节”举办,七个国家不同种类的民间艺术和各种肤色的农民艺术家,在这个偏远的小山村里汇聚、交流。

      这是小程村从未有过的热闹场面,胡玉梅的剪纸几天里卖了几千块钱,她每每说起来都格外骄傲。

      那些年,靳之林不断地去乾坤湾写生,每次去,胡玉梅和村里的剪纸艺人都会给他活动室旁的窑洞换上新的窗花。

      靳之林改变了乾坤湾的面貌,乾坤湾也成就了靳之林后半生的油画事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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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 在他的影响下,中央美院的学生一批批地过来写生,游客也多了,只有五十来户的小程村红红火火,建起了一些农家乐和旅馆。

      我第一次去,是2018年的11月,天气已经很冷了,还能零星见到些游客。靳之林写的碑就立在村头,村里人说起靳老师像说起自己的家人。他的年龄长相,他画画时的专注,他为村里做的事,如数家珍。

      胡玉梅说他最后一次去小程村是在她家吃的饭,她做了靳老师最爱吃的羊肉烙饼子。

      离开小程村一个月后,我在朋友圈突然看到了靳老师去世的消息。

      在北京召开的追悼会上,小程村来了七八个人,胡玉梅因为年龄大了腿脚不便就没有来,她在家中剪了一张剪纸:一条龙卧在一朵莲花上。她说靳老师是属龙的,他登上莲花台享福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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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一个农民艺术家对一位伯乐的深切悼念。

      这两年,胡玉梅的腰腿疼得厉害,住过两次院,眼睛也更模糊了。今年年初,我又去了她家,她的背已经严重变形,动一下都会不自觉地呻吟,她很耐心地教我剪纸、绣花,看我面露难色,还会宽慰我说:“好学,心里咋想就咋剪。”好像人人都像她一样,那么有创造力和想象力似的。

      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问我身边有没有人想学剪纸,以前跟她学剪纸的女娃娃都出门打工去了,她很想发挥余热,再带几个徒弟。我也很希望能留住她的手艺,还想为她和其他的民间艺术家办展,但总是有心无力。姑且就先在这办个线上展吧。

      如果你喜欢她的剪纸,可以留言,她会看到的。如果你想学,也可以留言,我会帮你联系。

      观展愉快。


      文字:特约撰稿 吴怡

      图片:吴怡 

      注:靳之林旧照来源人民网

      编辑:知乐

      审校:沐白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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